■唐仔

　　我们村里的孩子，都跟我一样，讨厌无娘藤。但有一个人例外。他是小黑子。后来他承包了村里和几个邻村的地，全种了豆子，豆地里，长得却全是无娘藤。每年秋天，都会有不少外地的药商，来收购他的无娘藤的干藤和果子呢。这个小黑子啊。

　　我最讨厌的藤子，就是它了。

　　其实我是喜欢藤子的，尤其是各种瓜藤，西瓜、黄瓜，香瓜。能看得见的瓜，都被大人们摘完了，拿去集市上换了钱，等着给我们交学费。瓜田留给了我们这些孩子。你别指望还能一眼就看见一颗瓜，大人的眼不比你尖啊。但是，你可以拎起一根藤子，顺着它摸，摸到地头了，摸到田埂上的深草稞里了，哎，摸到了一颗大瓜。总有一两颗瓜，会溜到瓜地外边，等着我们这群孩子来摸。大人终归是傻的，他们就不知道草稞里，会藏着大瓜。等我长大了，我才不会跟他们一样傻。

　　我也喜欢房前屋后，那些会开花的藤子。最多的是牵牛花，藤子到处爬，爬着爬着，开一朵花，大喇叭一样，给自己鼓鼓劲。还有凌霄花，就喜欢在墙头爬，爬到高处，开一朵花，让全村人都能看见，就像我们村的小翠，总喜欢穿得花枝招展，在村里招摇。大人们似乎都不待见她，但我们孩子喜欢，小翠那么水灵，又穿得那么好看，有什么不好？

　　我几乎喜欢所有的藤子，但我就是不喜欢它，无娘藤。

　　我不喜欢它是有原因的。它好像也不怎么长在别处，就喜欢在豆地里长。我们那儿是丘陵，多是旱地，也种不了别的，除了种瓜，就是种豆。到处是豆地。豆子长到跟我们膝盖差不多高的时候，豆地里忽然就多出了一根藤子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它，无娘藤。

　　像所有的藤子一样，无娘藤也是要到处乱爬的。豆地里没有别的，只有青豆。它就顺着青豆的枝干，往上爬。可能是它的爬技不太好，它是一圈圈缠绕着青豆的枝干爬的，遇到青豆的枝杈，它也会分身，一根藤子继续往上爬，分出来的藤子，就兵分两路了，沿着青豆的分枝爬。其结果是，用不了三五天，一棵青豆的全身，就爬满了无娘藤。

　　这还得了。好端端的青豆，就像被妖精缠身一样，爬满了无娘藤。青豆的叶子，都见不到阳光了，这样下去，青豆会被无娘藤给活活缠死，就像大人说的鬼怪故事里，书生总是被狐狸精给缠死一样。地里的活太多，大人根本忙不过来，就派我们这些孩子，去豆地里，将无娘藤从青豆身上扯掉。

　　这正是我讨厌无娘藤的原因。我不是怕下地干活，哪个村里的娃，会惧怕帮着大人做农活呢。我是讨厌这个无娘藤，真是难扯啊。

　　如果是别的野藤，你一扯，就能将它扯断。但是，无娘藤的藤子，是一圈圈绕在青豆的身上的，你用力一扯，无娘藤没扯断，青豆的枝，可能反被你扯断了一根。除非你能将它再一圈圈绕回去，否则你根本就无法将它和青豆的枝分开。对付别的藤子，如果你扯不断的话，还可以使出撒手锏，顺着藤子摸，摸到它的根，“咔嚓”一剪子，将根剪短，断了根的藤子，太阳一天就能将它活活晒死。你顺着无娘藤往下摸，摸着摸着你就会发现，它根本没有根，它的根是长在青豆身上的。

　　难怪它叫无娘藤。原来它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根。它就是一根没娘疼的寄生虫。

　　我们村里的孩子，都跟我一样，讨厌无娘藤。但有一个人例外。他是小黑子。小黑子跟我们差不多大，但他不怎么跟我们在一起玩，大多数的时候，他都是默默地跟在他老爹的后面，帮着下地干活。他穿的衣服，跟我们一样破旧，但我们的衣服，破归破，却是干净的，也不会有破洞。小黑子的衣服，却经常是脏的，还经常会有难看的破洞。他老爹的衣服，也是跟他一样又破又脏。他们家没有女人，没人帮他们缝缝补补。据说小黑子生下来，就没有见到过他娘，有说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，有说他娘生下他不久，就跟人私奔了。反正我们只知道，小黑子没有娘。我们喊村里的女人，都是“大娘”“三娘”，只有小黑子喊的是“大婶”“三婶”，他喊不出“娘”这个字。

　　有时候，小黑子也被他老爹指派到他们家的豆地里扯无娘藤。他闷声不响去了豆地里，我们却从没见他扯那些藤子。他就坐在豆地里，盯着那些藤子看，一看就是半天，也不知道他看什么，那些讨厌的无娘藤，有什么好看的？他老爹每天要去镇上的工地，帮人干活，挣些零钱，也没时间下地扯藤子，他家豆地里的无娘藤，因而疯狂地生长。听说，因为没按他老爹的意思，将豆地里的藤子都扯掉，他还挨了他老爹一顿揍，挨了揍的小黑子，第二天还是没把豆地里的无娘藤都给扯掉。

　　小黑子家豆地里的无娘藤，因而得以疯狂地生长，成为那一大片豆地里，唯一一块藤子比豆子茂盛的豆地。我们没想到，无娘藤也会开花。我们只在小黑子家的豆地里，看到过无娘藤开花。无娘藤的花又细又碎，白白的，星星点点，远远没有牵牛花大，也不如凌霄花那么娇艳。无娘藤开花的时候，我们才能在小黑子黑黝黝、脏兮兮的脸上，看到一丝笑容。真不明白，无娘藤都把他家豆子给缠死了，开的花又这么难看，他怎么还能笑得出？

　　到了秋天，别人家的豆子，都能收获不少，只有小黑子家的豆子，少得可怜。他们家的豆子，大多被那些该死的无娘藤，给缠死了。豆秆上，只零零星星结了一些干瘪的豆子。我们都同情他，这回小黑子又没有豆子吃了，他老爹也没办法拿豆子去集市上换钱了。

　　但小黑子却收获了一大捧无娘藤的……哎，也不知道是该叫果子呢，还是种子呢，抑或别的什么？反正他收获了一大捧，他自己拿他跟宝贝似的，村里的人，都只是摇了摇头，叹了口气。

　　一晃，很多年过去了。我们那帮孩子，只要小黑子一直留在了村里。听老家的人说，他将村里和几个邻村的地，都承包了，全种了豆子，豆地里，长得却全是无娘藤。每年秋天，都会有不少外地的药商，来收购他的无娘藤的干藤和果子呢。

　　这个小黑子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