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孙道荣

　　奶奶最拿手的，是做手工擀面，劲道，有弹性，出锅不粘，入口不化，丝丝缕缕，“刺溜”吸进嘴里，如长龙入海，如兔子归窝。一碗擀面下肚，肚子服帖了，力气有了，下地干活的爷爷和爸爸，还有去上学的我，就都有了使不完的劲。

　　同样的面粉，同样的水，同样的锅，同样的柴火，我娘就做不出这个味道。村里其他的婶，其他的婆，也都做不出。她们也和面，揉面，切成丝丝条条，做出来的味道，就是不一样，差了点什么。我看出了她们的区别。别人做的面条，都是现和，现揉，现切，火急火燎地一阵忙碌，做出来的面条，热腾腾，也黏糊糊，跟面汤疙瘩似的。这也怪不了她们，地里的农活多，得赶紧填饱了肚皮，继续下地去干活。我奶奶就不要做农活吗？当然也要。除了干农活，她还要照顾我和两个妹妹呢。但就算再忙，头天晚上睡觉前，她都会将面粉加水，和好，揉好，然后团成圆鼓鼓的馒头状，盖上一块干净的布。

　　我好奇地问奶奶，是不是让和好的面，跟我一样，先睡个懒觉，才变得好吃？

　　奶奶笑了，面跟你这个小懒虫可不一样，它不是睡觉，我是将它喊醒呢。

　　明明是将和好的面，搁了一夜，还盖上了“被子”，这不就是让它蒙头大睡吗，怎么反倒是把它喊醒？多年以后，我才从书本上得知，奶奶比别人多做的这一步，叫“醒面”。

　　醒过的面，才更有劲道。面粉的主要成分叫胚乳，它就像个聚宝盒一样，储存着一粒麦子的全部营养——淀粉和蛋白质，其中的蛋白质又分麦谷蛋白和麦胶蛋白，当加入水并反复糅合后，水和面粉融为一体，具有延展性的麦胶蛋白，就会与具有弹性的麦谷蛋白混合在一起，形成一种富有弹性的网状结构，即面筋。没错，正是面筋使面食更加劲道。但是，反复的糅合，会使蛋白质的分子产生弯折，扭转，产生一种对抗的内应力。将糅合后的面静置，就是让这些扭曲的蛋白质分子放松下来，舒展开，从而再次变回它固有的柔软光滑的本来样子。

　　我奶奶不识字，她可不明白其中的科学道理。但我奶奶知道，她收获的每一粒麦子里，都藏着我们一家人的汗水，也都住着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小精灵，她要在它们成为食物前，再给它们一点时间，让它们自己慢慢地苏醒过来，舒展开来。一辈子热爱劳动并珍惜每一粒食物的奶奶，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，就是不让她的庄稼和她的家人，受一点委屈，日子可以穷，但心一定要舒展。

　　就像一粒麦子一样，很多食材里，都住着这样一位小精灵，我们在享用它们之前，也需要将它们一一唤醒。

　　茶里也住着小精灵。绿茶里的小精灵，一定是住在嫩绿的叶尖上的，你看到的绿茶全身毛茸茸的白毫，应该就是它们的化身吧，只待沸水一冲一泡，就将掩藏在它体内的漫山遍野的春天气息，飘忽到你的鼻尖，呈现到你的舌尖。这样的小精灵，时刻保持着一棵采自乡野的茶的新鲜和清醒，泉水只帮你喊了一嗓子，它们就全都“呼啦啦”醒过来了，第一泡里，春风的味道最浓烈，泼了岂不可惜？绿茶自然是不需要醒的。白茶、红茶和黑茶，却不一样，发酵之后，它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，沉睡了，且这一睡，经年。酣睡中的白茶、红茶和黑茶们，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饼茶，也似乎早淡忘了乡野、春雨和村庄的样子吧，只顾自埋头酣睡，睡得越酣，存得越久，这种茶的味道越浓烈。只是最滚烫的第一泡沸水，也难以将它们从久远的睡梦中彻底唤醒，你需要像那个采摘她的漂亮村姑一样，唤着它的乳名，喊它一嗓子，再喊它一嗓子，才能将它的魂魄唤回来，让它将积淀在体内的茶香和自然的气息，全部带回并激发出来。

　　醒茶又分干醒和湿醒。干醒，多是茶饼，如黑茶，如白茶。将茶饼撬开，让搂抱在一起的茶们散开。唉，它们拥抱得太久啦，舍不得分开呢，你需要点耐心和力气。散开后的茶，先透透风，喘口气，神情会像一个睡过了头的人，懵懵的样子，傻傻的样子，别急，给它一两天时间，它就缓过劲了，它就会想起它是一饼茶了，它就会把它蕴藏的全部秘密都通过一缕浓茶香奉献给你了。有些红茶则需湿醒。所谓湿醒，就是给茶先冲个凉，泡个澡，将它身上的尘埃和倦气，冲洗掉，恢复它干干净净的白面书生模样。湿醒过的茶，如一位曾经倦怠的青年，叶片会更加柔软，舒展，现出青春的活力，从而将茶香全部激将出来，饮之如甘露，回味无穷。

　　红酒更需要唤醒。红酒多为葡萄或蓝莓酿造而成，与茶不同，你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当初的样子，它只保留了身为一种植物的液体的精华。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，自己可能都不认识自己了。但它的每一滴，都保持着一颗葡萄或一颗蓝莓的初心，蕴藏着山川日月的精华。在密封的容器内，它只能梦见阳光和田野。好了，现在，它被你打开了，原谅它一时还半梦半醒，有点恍惚，有点游离。它需要一个更宽敞的地方缓缓神，比如一个肚子很大的醒酒器。在将它们倒入醒酒器时，请你慢一点，这样，它才能接触到更多的氧气，这个曾经它一刻也不能离开的伴侣，这能让它更快地清醒。此外，如果可能的话，点一支蜡烛吧，这可不仅仅是为了你的浪漫，烛光会让一滴红酒，想到它作为一颗丘陵上的葡萄时，所日日相伴，最迷恋的阳光。我看到品尝红酒的人，是手指捏着杯脚的，且轻轻摇晃，像一个恋爱中的人，轻柔地摇晃爱人的双手一样，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手温触碰到杯里的红酒，他要用舌尖，只用舌尖，去让一滴红酒感受到他的温度。

　　小时候，每天早晨，我睁开目蒙目龙睡眼，端起饭碗就要吃面条，奶奶却总是会让我等一会，再等一会，等我的味觉，我的身体，还有我的心，一起真正地苏醒了，才能吃饭，而我总是等不及地狼吞虎咽。人到中年，现在我明白了，唯自己的身体也醒了，唯我们自己体内的小精灵也醒了，我们才能真正品尝到食物的美味和人生的滋味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