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金维立
去年冬日,回闲置的老宅整理。落寂的居室,陈旧的摆设,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。唯有老榆木八仙桌上那圈深褐色茶渍依然鲜活,宛如一枚永不干涸的月亮,静静地镶嵌在木纹之间,映照着岁月的斑驳。
人生中的第一口茶来自十岁那年蝉鸣最烈的晌午。弹珠般的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,踢散了一地鸡毛毽子的我,撞开老宅斑驳的大门,抄起八仙桌上的茶缸猛灌。顿时,舌尖炸开的苦涩凛冽入喉,像闷夏里突然吹来的穿堂风,骤然惊醒午后的混沌。就这样,半盏凉透了的浓茶,敲开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味觉秘境,并由此完成了对茶的认知启蒙。
那个炽热的夏日,错拿爷爷钟爱的搪瓷茶缸的画面,如同一枚精致的时光书签,被岁月悄然珍藏。只是,不谙世事的孩子仍有着太多无法洞悉的茶事。有人倾心花草缤纷,有人沉溺虫鸟啁啾,有人追逐诗酒放旷,而爷爷为何独独钟情于那袅袅茶烟,成了一道无解的谜题。这位将半生光阴熔铸于酿造厂蒸腾炉火,与白酒共生的老匠人,暮年却常常安静地坐在八仙桌边的斜阳余晖里,一边轻吟“一饮涤昏寐,再饮清我神,三饮便得道”,一边专注于硕大搪瓷茶缸里茶汤淬出的琥珀光晕。
看不破的茶事,和着那豁了口的杯把,缸身斑驳褪色的红色印字,与缸底的茶渣一道,沉淀着岁月的风沙,伴我在人间晃晃悠悠。
备战高考那年,马克杯中的浓茶,犹如一位忠实的伙伴,陪我熬过无数个幽夜。大学时代,与室友围炉而坐,于茶香氤氲中,畅谈未来的梦想与迷茫,仿佛连未知的前路也变得温暖起来。求职的日子里,茶又化身为随行保温杯中的慰藉,在忙碌不安中,给予片刻宁静与力量。
多年以后,时光已然将我磨砺成了当年那个酒气蒸腾中疲惫的身影,只是而今我的炉火是青轴键盘幽蓝的冷光,酒曲发酵声化作电子元件轻微的蜂鸣。寂静的夜晚,当机械键帽起落的哒哒声叩击着夜的骨骼,当茶渍在杯沿凝结成褐色的岸,十岁那口浓茶竟冲破记忆封印,在喉头缓缓苏醒。茶凉了又续,续了又凉,我也读懂了当年爷爷摩挲茶缸时震颤的指尖,参透了这位老者以其独有的执拗对峙过往和现实的心境,那份半生烈焰煅烧、终以清泉淬炼升腾的澄明心境。
也许,茶从来不是风雅事。它是母亲在深夜灯影下一针一线缝补岁月时,手边默默陪伴的暖意;它是手术室外,妻子手中发黄纸杯里的焦灼与期待;它也是钢筋水泥缝隙间,建筑工人混着汗水和尘土的生活写照;它亦是清晨街头,摆摊老伯用温热撑起的希望。
去年冬日,回闲置的老宅整理。落寂的居室,陈旧的摆设,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。唯有老榆木八仙桌上那圈深褐色茶渍依然鲜活,宛如一枚永不干涸的月亮,静静地镶嵌在木纹之间,映照着岁月的斑驳。轻抚那微微凹陷的圆痕,指尖传来粗糙而温润的触感,仿佛能触摸到时光的纹理。恍惚间,耳边响起爷爷沙哑的低吟“此物清高世莫知,世人饮酒多自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