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文/图 周亮
构树树冠下面,笼罩着一座桥。桥是石桥,两个石墩之间架着两块长条石,也就三四米长。构树的枝丫垂到桥面,垂到桥下的臭水沟,挡住了去路。
如果猜测是真,那么老埠头村的这座桥闸,应该是萧山东北部平原沙地最早的人类建筑遗存。这个水利遗址,是沙地拓荒者治水的物证。
初探石桥残
2023年的一个上午,老孙在前,我在后,我们沿着田埂一脚深一脚浅走到稻田深处。老孙指着远处的一丛绿树对我说:“到了,那里就是桥。”
水稻正在扬花,稗草飘摇在众禾之上,一只白鹭摇摇晃晃地落到了远处的水田。放眼四望,青青绿绿,没有一点桥的影子。
走近了,这棵树认识,学名构树。沙地的农夫不喜欢这种树,木质松,最大的用处不过是做铁耙的木柄;这树生长太快,一年几米高,遮住老大一块田地;树皮还韧,往往掰不断,还弄得两手黏糊糊的。
换一种眼光,构树又叫楮( chǔ)树、谷树,《东汉观记·蔡伦传》记载:“伦典上方,作纸,用故麻造者谓之麻纸,用木皮名谷纸,用故渔网名网纸”,构树的树皮是两千年前蔡伦造纸的主要原料。楮是纸的代称,与中华文墨息息相关。
构树树冠下面,笼罩着一座石桥,两个石墩之间架着两块长条石,也就三四米长。构树的枝丫垂到桥面,垂到桥下的臭水沟,挡住了去路。
不能过桥,便想着绕路过去。只是没想到,要绕过窄窄一条水沟,汽车开了二十分钟,出了萧山区党湾镇的老埠头村,来到钱塘区义蓬街道的后埠头村。
原来,这条水沟,是萧山区与钱塘区的分界线。石桥的南石墩在萧山区,石桥的北石墩在钱塘区。
田间小路的尽头堆积着两三人高的枕木,绕过枕木,就到了桥北。桥北的石墩上,长着一棵枝丫众多的构树,密不透风,看不到树下的石桥。
桥墩上的石头凌乱,有缺失。
老孙说:“等冬天再来吧!到时树叶掉光了,就看得到桥了。”
第一次探桥就草草结束。
总体而言,这是一座有些破损的小石桥,地处两块农田之间,基本上已经丧失桥梁功能。桥下的河流,淤泥很厚,水流很浅,不远处的茭白叶子郁郁葱葱,遮满整条河面。
不久的将来,这里恐怕也会是一块农田。我这样想着。
只不过,这座小小的石桥,砌桥墩的石头不仅比常见的砌河石块要大,而且方方正正,透着一股堂皇之气,有些不同寻常。
再察石桥古
冬天,万木萧瑟,我再次来到这座小石桥。
麦苗纤细,芦苇枯黄。石桥北侧的两棵构树掉光了叶子,连枝干也被人斫去。焦黑的树桩,连石板也被熏黑了。
石桥倒是可以通行了。
我拿卷尺测量了一下。小石桥上面铺着孤零零的两块石条。长3.37米;桥面宽1.1米,一石宽0.57米,一石宽0.53米;石条比较厚,虽然风吹火燎有些残缺,但还有0.25米。
重点看了一下两个桥墩。南侧的桥墩只有一排大石,上面堆叠着四层条石,形制比下面的大石头差多了,应该是后来修补了。北侧的桥墩,三排大石,整齐方正,看石头的质地应该是最初建桥时用的石头。
南北桥墩最中间的大石头,都挖出了一个方形的凹槽。踩在落在水里的树枝上小心测量:石槽宽10厘米,深6厘米。几排大石头中间都有这样的凹槽,对得笔直,一定是特别的设计。
这个凹槽是用来干什么的?
猛然想起老孙曾经说过:这座石桥,他的奶奶曾经说过,钱塘江潮水冲进来的时候,就落下木板,挡住潮水,里面的小船就不会翻船了。
我原来不信,钱塘江江岸距离这座小石桥差不多有20公里,又有堤坝阻隔,党湾镇的老埠头村怎么会有钱塘江潮水冲进来?假使潮水冲到这座石桥,又是什么时候的事?
但如果没有潮水冲击,这座小石桥的凹槽作何解释?
这个凹槽的设计,与绍兴玉山斗门遗存十分相似。
东汉顺帝永和五年(140)会稽太守马臻主持建成的古鉴湖, 初创时期有三大斗门,其中以玉山斗门地理位置最为重要,规模效益最大。玉山斗门是山会平原泄洪、排涝、灌溉、阻隔潮汐的枢纽工程,是绍兴最早的“口门大闸”。玉山斗门遗存发现后,已故郦学大师陈桥驿先生特地为之写下《古玉山斗门移存碑记》。
大胆推测一下:这座小石桥,原先设计的时候既是桥,也是闸,桥闸一体。而且,这座桥闸建造的年代,应该是比较早的年代,那时,钱塘江潮水还能顺着流花沟冲到老埠头的这座石闸桥。我突然想到杭州的九溪景区,原本溪水潺潺,突然潮水上溯,澎湃汹涌。
如果猜测是真,那么老埠头村的这座桥闸,很可能是萧山东北部平原沙地最早的人类建筑遗存。这个水利遗址,是沙地拓荒者治水的物证。
三思闸桥宏
对石闸桥建造年代的大致估计,让人心中大定。
再一次看当时拍摄的照片,又发现新的线索。
北桥墩的最西侧,是一块三角形的大石头,底长1.2米,高0.6米。南北两个桥墩的四个方向,只有这一侧有三角形的大石。
这块三角形的石头,有什么用?
忽然想到杭州拱宸桥那趴着石兽的防撞墩。为了防止来往的船只撞击桥墩,人们在主桥墩的外沿,修建了四个防撞墩。
这块三角形大石头的作用,恐怕也是防撞墩的作用。当年的小木船,撞到这块三角大石,会轻轻巧巧地沿着石头斜入主航道,石闸桥因此可以安然避险。
防撞石墩应该在主航道,现在却是小石桥的北桥墩。这又说明什么呢?
只能说明:现在的这座小石桥,只是原桥的一部分。
原先的石闸桥,应该有几个航道可以通行木船(当时听人说有三个航道,又受拱宸桥影响,信以为真,后来才知只有两个航道,此为后话)。潮水来时,放下木闸挡水;潮水退去,绞起木闸通航。
那么,石闸桥的长度,当是现在这座小石桥的几倍以上,是一座比现在大得多的石闸桥。
寻访当地的老者,老者说:桥下的这条河是黄公溇湾故道,是一条很宽的河,以前一直可以直通钱塘江。河道废弃以后,两岸农夫填河成田,渐渐变成一条浅浅的水沟了。
南沙大地初成的时候,这座闸桥绝对是宏伟的工程。闸桥石制,横跨很大,有几个航道,有专人定时开闸关闸。
南沙大地淤涨而成,没有山,砌桥闸的石头从哪里来?从走访的线索推断,这些石头是来自绍兴的羊山(羊山流传下来的石制品很多,笔者曾在一个私人博物馆看到兽头百子船墩等等几百年前的东西,石质都是绍兴羊山石,据说羊山石是一层一层揭下来的)。
即便是从羊山开采而来,羊山到老埠头距离20多公里。沙地当年只有尘土飞扬的土路,笨重的石头恐怕也是水运而来——通过浩荡的船队运石而来。
《诗经·采薇》说: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
尘埃终落定
“已枯半树风烟古,才放一花天地香”,宋人张道洽的《梅花》名句总是让人感慨万千。万事万物在时光流水中飞逝,又重新再来,它往哪里去,人却不知道。
2024年初,邀请文保所的专家来看。专业人士确实与众不同,一看桥下的石槽就确定这座桥是闸。又几次追问这闸叫什么名字,我们都说不知道,连闻讯而来的原生产小队老队长也说不晓得,他只听说石桥的桥板是新中国成立后从靖江抬来的。带队的专家却甚是笃定,这闸肯定是有名的。
文保所的王坚强老师很快发来了他查获的史料,这座石闸正式的名称是:通济闸。
《民国萧山县志稿卷二山川》:“通济桥,在共济桥东北半里,信字号后横港口。清嘉庆间建,咸丰七年重修。同治元年毁于兵燹,仅余两块。光绪二十四年通济闸成,此桥废。”
《民国萧山县志稿卷三水利》:“通济闸,坐落信字号后横港,受西路塘下高黄公溇各湾之来水,计南北两洞,为东西往来通衢。”
原来,这座石桥清光绪二十四年(1898)的时候是石闸,只有两洞,不是我原以为的三洞。
王老师还发来详细的建闸史料,包括建闸的公文、经费的筹集、闸夫的工资等等——
当朱公议筑新湾坝之时,又虑各路来水湍急势猛,坝难堵筑,度诸地势,就上游东西分派之区,各建一小闸,俾筑时闭闸而遏其流,庶易施功。二闸一名安澜闸,坐落成字号盛湾之直港,受上游并东路各湾之水,计东西两洞,为南北往来通衢;一名通济闸,坐落信字号后横港,受西路塘下高黄公溇各湾之来水,计南北两洞,为东西往来通衢。节录朱公呈文,略曰:此举有三益焉,海近沙地,高逾塘提,潦时水无所泄,沙民每偷挖塘堤以内为壑,厉禁虽严,悍然弗顾。此沟既通,水可入海,不致故智复萌,其益一。各沟汇流,商船通行,懋迁日繁,其益二。水有蓄泄,沙地种植与内田无异,日臻富庶,其益三。化无用为有用,补三江之不足,更其大焉者也。其建闸经费,请于征存小塘捐项下,提拨钱一千二百串,于存府塘工经费生息项下拨钱四百千,瓜沥各商店捐钱二百千。呈上,抚藩府三先均嘉许之。二十四年,闸坝先后竣工。二十五六年,丈量朱茂林案地亩,戚君笙怀,嘱办董周、汪两君,于新湾底造闸一洞,以司启用,而外沙始无潮患。闸外为官地,闸内为民地。闸夫启闭工资于官地内提存一百二十亩,收息以作此款,永远为例。
这足以证明,这闸是官闸,而不是私人建造的私闸。也可见,当年建闸是一项大工程,投资大,工期长,巡抚、藩台、府台三级主官均嘉许其工。
百年之后,通济闸重现人间。当年的宏伟工程,竟然会变成一座小小的石桥,湮没在麦田之中。
问:现在石闸有什么用?答:无用之用。
日光之下,万物飞逝,尽都消亡。人,若能分辨,便是真智慧了。
我们在时光的长河里漂泊,随着水流东奔西走,时光之箭,用夸父追不上的光速向前飞行。风起,桥下的沙土纷纷扬扬,土地却不认识他们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