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孙道荣

　　这些鹅卵石，都是随着水流，从上游滚落下来的。下来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河水也回不去了，我们的童年，也回不去了。你看到的河水，不是去年的河水；你捡到的鹅卵石，也不是以前的鹅卵石；你在河里看到的那些戏水的孩子，肯定也不是曾经在河边玩耍的那群孩子了。

　　等横江的水位，再下降一点，我就能下到河床，去捡喜欢的鹅卵石了。

　　好的鹅卵石，都在河的中央，河边的都早被别人捡完了。河底永远藏着最好的鹅卵石，和鹅卵石一样的秘密，必得等到隆冬，河水枯了，它们才会一一显露出来。

　　朔风日紧，河水急剧下降。水只在几处深潭积聚，大部分的河面，裸露出来，到处都是滚圆的石头，大的，小的，像一只只眼睛，覆盖它们的水都流走了，它们得以睁开眼睛，好奇地向岸边张望。它们并非一开始就在这儿，而是从上游被水流裹挟而来。河水带着它们奔流了几公里，也可能是几十公里，几百公里，到了这儿，河水遇到了冬天，它的力气都耗完了，便丢下它们，顾自奔向下游的新安江。新安江又汇入了富春江，富春江又汇入了钱塘江，钱塘江在大城市杭州拐了个急湾，最后奔流向海。这些滚圆的石头，是河水翻腾奔流过的证据。

　　河底的石头，几乎都是圆乎乎的，它们被河水冲刷了几千年，几万年，也许更长的时间，才变成了今天光滑的模样。每年冬天，我都会在横江上，捡几枚鹅卵石，珍藏。一年下来，我并没有什么收获，这几枚鹅卵石，成了我又虚度了一年光阴的证据。

　　当我捡起一枚鹅卵石的时候，河床就多出一个窟窿，矮了几厘米，偌大的河床显然不在意，当春天河水再次奔涌的时候，会从上游带来更多的鹅卵石，把这个窟窿填平，或者垫得更高。

　　黄山脚下，有很多这样的小河，横江只是恰好流过我家附近的一条。到了冬天，大多数的河床，都变得干枯了，成了一条条小溪。小溪里全是黑黝黝的石头。水冲刷岁月是无痕的，却在每一块石头上，都流下了它的力量和岁月的痕迹。无论大小，水会将它遇到的任何一块顽石，都磨得光光滑滑。

　　河水丰盈的时候，你看不到这些鹅卵石。它们在河底翻滚的模样，你也看不到。你能看到的，只是水的奔腾。小时候，到了夏天，我们这些小屁孩，都是在水里将炎热的夏天熬过去的。如果河底都是烂泥，淤泥里就可能暗藏着某种尖锐的东西，将你的脚割伤。山里的小河不一样，泥土都被河水冲走了，只留下了石头。河水还很体贴地将石头也全部磨光滑了，不让它伤着我们。你在水里，脚踩着了一块石头，或者一堆碎石，那就是安全的落脚点。水性好的孩子，一个猛子扎下去，摸到一个光溜溜圆乎乎的鹅卵石上来，傲娇的样子，就像一个人爬上了高树，从鸟窝里掏出了一颗热乎乎的鸟蛋。

　　横江的河底，有你永远也捡不完的鹅卵石。去年冬天，我们捡过了一遍，好看的鹅卵石，都被人们捡得差不多了。过了一个春天，过了一个夏天，又过了一个秋天，当河床再次露出来的时候，河底又全是好看的鹅卵石。河水能将一切冲走，也会带来你想要的一切，其中就有永远也捡不完的鹅卵石。

　　这些鹅卵石，都是随着水流，从上游滚落下来的。下来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河水也回不去了，我们的童年，也回不去了。你看到的河水，不是去年的河水；你捡到的鹅卵石，也不是以前的鹅卵石；你在河里看到的那些戏水的孩子，肯定也不是曾经在河边玩耍的那群孩子了。

　　很多游客，也下到了河底，捡鹅卵石。他们刚从黄山的光明顶上下来，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鹅卵石，这么多漂流的鹅卵石，一个挨一个地挤在河床上。河水丢下它们，钻进冬天的深处去了。游客们激动地哇哇惊叫。而小黑子第一次跟着打工的爸爸进城，看到那么多的人，只是缩了缩脑袋，紧张得什么话也说不出。他的样子，看起来就是一块不会说话的、憨憨的鹅卵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