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孙道荣

　　在一年也吃不到几次苹果和香蕉的年代，我们这些乡村里的孩子，经常手里握着一个番薯，一边用力地啃着，咀嚼着，一边蹦蹦跳跳走在上学的路上。那时候的生活很苦，但我们也能从这些并非水果的蔬菜和粮食里，生吃出水果般的美妙滋味。

　　村里只有一棵枣树。

　　没有梨子树，没有苹果树，没有橘子树，没有柿子树，没有桃子树……只有村东头俞老婆子家的后院，有一棵枣树。枣子是我们村能见到的唯一水果。村里嘴甜的孩子，见到俞老婆子，甜甜地脆脆地喊一声“婆婆好”，俞老婆子就会从衣兜里，摸出几颗刚摘的枣。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吃到，趁俞老婆子串门不在家，拿根长竹竿，偷偷去打树上的枣。枣随着枣树的叶子一起被打下来了，落进草丛里，倏忽不见，需要扒开草丛，才能找见。等到十月份，秋风一起，它就自己落下来，少部分落在了院墙外的草丛里，全村的孩子都来找枣子，草都被我们揪光了。

　　俞老婆子家的枣树，馋死了我们。也没有其他水果，跟它争啊。我们这些小孩子，只好将对于水果的无限渴望和热爱，进行转移——我们发现，很多蔬菜，原来不单单是菜，也可以像水果一样生吃，能解馋。

　　春天的时候，豌豆苗开花了。它的花，像蝴蝶一样，能飞进我们的梦里。但我们梦到豌豆，可不是为了它的花，而是它即将结出的豌豆荚。新结的豌豆荚，里面还没有结籽，须再耐心地等待半个来月，当豌豆籽一粒粒鼓起，看起来像新媳妇小花微微隆起的腹部，那就是我们等了整整一年的“豌豆水果”。摘一棵嫩嫩的豌豆荚，不用剥开，连皮含进嘴里，也不用牙咬，只需抿紧嘴唇，一嗦，一粒粒豌豆，就会从豌豆荚里滚出来，落进嘴里，这时候再轻轻一咬，嫩豆粒里的甜汁，夹杂着豌豆独有的青涩味，充盈舌尖，妙不可言。豌豆皮也别扔了，嚼一嚼，也有一股微涩微甜微辛的滋味。上学之后，老师问我们春天的味道，我觉得豌豆就是春天的味道。

　　豌豆能作为水果生吃的日子，就那么三五天，稍纵即逝，过了这个日子，它就太饱满了，不能生吃了，只能煮熟了再吃。没关系，豌豆的邻居蚕豆，也已经结籽了。蚕豆荚也是弯弯的，但粗大多了，也饱满多了，像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，咦，它确实很像小花的新郎小黑子的眉毛，又粗又浓。小黑子和小花，真是天生的一对啊，像豌豆和蚕豆。蚕豆能当作水果吃的日子，也只有短短的几天，太嫩了，会涩嘴，稍老，就苦了。蚕豆也比豌豆大多了，剥开外面的糙皮，还要再剥掉里面一层嫩皮，才能吃。蚕豆没有豌豆的汁多，也没有豌豆甜，但它似乎要香一些，吃下去之后，嘴里的余香，也会更久一点。

　　到了夏天，菜园子里生机盎然，它们在被妈妈们摘回家做成餐桌上的菜之前，先满足了我们水果的欲望。

　　生吃最多的蔬菜，是黄瓜。现在也有很多人，将黄瓜当水果吃，特别是在爬山的时候，你总能看到有人一边哼哧哼哧地爬山，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黄瓜，黄瓜给了爬山的人能量。生吃黄瓜的滋味，我就无须描述了，但你生吃过的黄瓜，与我们小时候生吃的黄瓜，又一定是不一样的，我们是在菜园子里摘下来，马上就吃，它的脆感和新鲜感，无与伦比。有一次，我们村的二蛋坐在他家菜园子边打盹，醒来的时候，一根倒霉的黄瓜，正好垂挂在他的眼前。这个懒汉，竟然灵机一动，用手将黄瓜撸过来，也不摘，就直接将还挂在藤子上的黄瓜，塞进了嘴里，吧唧吧唧，吃得脆响，吃得脆香，那恐怕是一个人能生吃到的，最新鲜的黄瓜了。

　　最好吃的，还是西红柿。须是在枝头自然熟的西红柿，颜色深红，或深黄，最好是皮已经微微地炸开，裂出一条缝，让你可以很容易地将西红柿的皮撕开，咬一口，西红柿的汁水钻进每一个牙缝，又甜又糯，直入心脾。现在你在菜市场买到的西红柿，很少有人生吃的，不是不能生吃，是不好吃，都是催熟过的，完全没有一颗自然熟的西红柿所应有的甘甜味。

　　池塘里的菱角，也是我们每年都能生吃到的美味。老菱角煮熟了，是很香的零食，做菜，则可以炖肉，或生炒，都很香糯。但生吃菱角，却是别样的滋味。嫩菱角，老菱角，都可以生吃，区别是嫩的甜一点，老的香一点。农村的池塘，从不会闲着，浇灌、淘米、洗衣服，还有我们这群喜欢戏水的孩子。一个猛子扎下去，冒出头的时候，正好在漂浮的菱角叶子边上了，翻开叶子，摘一颗菱角，用牙咬开，又白又嫩的菱角，就成了我们在水里独享的午后水果。有时候摘得多，上岸后揣在裤兜里，菱角的角就隔着裤衩扎我们，似在抗议，这微微的疼，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对生菱角的偏爱。

　　到了冬天，万物凋零，田野光秃秃的，似乎再无可解馋的蔬菜水果了。莫急，埋在池塘底的藕，旱田里的胡萝卜，还有水田里的荸荠，都是老天爷早为我们藏好了的水果。藕、胡萝卜、荸荠，都是饱腹的粮食，也是寒冬里的蔬菜，更是我们就着雪花，生吃的独特水果。寒风之中，它们都一样的脆，一样的凉，一样的甜。

　　很多人都爱吃番薯，烤番薯是寒冬里，最甜最暖的零食了。但你可能从没有生吃过番薯，它比瓜更脆，比果更有嚼头。在一年也吃不到几次苹果和香蕉的年代，我们这些乡村里的孩子，经常手里握着一个番薯，一边用力地啃着，咀嚼着，一边蹦蹦跳跳走在上学的路上。那时候的生活很苦，但我们也能从这些并非水果的蔬菜和粮食里，生吃出水果般的美妙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