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孙道荣
多希望我的日子和生活,亦如这水龙头,只要打开,即有生命之水,汩汩流出,源源不断。
每次拧开水龙头,我都感觉将有神迹出现。
它也确有神迹。你看看,不管什么时候,只要你打开水龙头,都会有白花花的水,从里面欢快地流出来。一只水龙头,从不让我们失望。
那些干净的水,就埋伏在水龙头的出口。它们早就在那儿了,它们一直在那儿,它们等待着,时刻做好奔涌而出的准备。就像一座正在演出的剧院的大门,一旦打开,人就会蜂拥而出,像影子一样逃出剧情;又像草原上的栅栏,牧人打开大门时,不是羊群,就是牛群,或者马群,向外奔腾,它们的蹄声,将草原的寂静顷刻踏碎。水龙头不管牛羊,只管水,而且只负责水的出口,不管这些水是从哪儿来的,它们的出口都是水龙头。水龙头锁住水,只待有个人过来拧一拧,它就将水放出来,给需要水的人。
如果你真舍得,你就一直放着,水龙头会源源不断地让水出来,仿佛永无止境。每一个水龙头,都会连着一根管子,管子会连接另一根管子,小的管子会连接大的管子,它们在这个城市的地下穿梭,你看不见,就像我们身体里的血管,我们也多半看不见,能看到的,在我们的皮肤表面青筋暴露的,只是很小的一部分,而鲜血无时无刻,不在其间来回穿梭奔流。
每年我去医院体检,护士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往血管里插进一根细针抽血,我常常会错觉,护士就像一个装潢工,在我的身体上钻了个孔。抽好了血,护士拔掉针头,给了我一个棉球,摁在针眼处,以止血。这就像水管上破了个小洞,用一团棉花就能堵住。有一年住院,每天需要输液,护士便在我手背的血管上,埋设了一个留置针管,每次输液前,拧开,先是血流出来,药液滴下来,将血又赶了回去,这就很像是在我的血管上按了一个水龙头,开关自如。
我喜欢从水龙头里刚流出来的水。
它们是真想为我所用,早早地候在龙头口,只待你一拧开水龙头,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,溅你一手的浪花。如果你是淘米,它就像一粒白米,冲进众多的米粒中;如果你是洗碗,它自告奋勇,将碗碟里的油腻带走;如果你是洗澡,它就像个恋人,第一个,也是第一次,与你肌肤相亲。但很多时候,我只是洗手,我打开水龙头,水流出来,将我的双手冲洗干净。倘若是夏天,水龙头里刚放出来的水,是热乎乎的,跟夏天的风吹在身上一样,未带来凉气,反招来燥热,但紧跟其后的水,渐渐凉起来,它们是水管深处的水,远离我们家的盥洗室,也远离夏天;冬天是反过来的,刚放出来的水,是冰凉的,也许是它等我太久,心生了凉意,带了点小小的怨气,接着放出来的水,逐渐热乎起来,它们从管子的深处,更远的地方,奔跑而来,水跟人一样,跑着跑着就热起来了,即使寒冷的冬天,它们也能跑出一身白色的热气。
阳台上的水龙头,又是另外的情形。冬天的时候,即使杭州这样的地方,空气也被冻得硬邦邦的,阳台上的水龙头,被寒风裹挟,藏在里面的水,也难免冷得瑟瑟发抖,当你打开水龙头,奔涌也难以让它们即刻热乎起来,它还没有结冰,却像冰一样寒冷。很多人冬天洗手时,只敢用指尖去触一触水,不是与水生分了,而是害怕水里暗藏的冷分子。但只要你多放几秒钟,水便暖和起来,这很像湖里的水,表面结冰了,湖深处的水,还是微热的,鱼可自在地游,冬泳的人,也敢潜下去,让岸上穿着厚厚冬衣的人,徒生羡慕。如果是午后,如果西斜的阳光,正好有一缕落在阳台的水龙头上,那么,你打开水龙头时,刚放出来的水,就一定是暖暖的,全无冬天的水蜷缩的囧状,它是暖和的,快乐的,带着阳光色的。水就是这样真性情,寒风一吹,即冷,阳光一照,则暖,它自己什么也不带走,冷则给你冷,暖则予你暖,从不作假,也从不私留。
极少的时候,小区里停水了。水的源头被掐断了,水来不了了,埋在地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水管,此刻一定像长假里的城区道路,忽然空旷了下来,车水马龙,骤然遁迹。即使这时候,如果你打开水龙头,也不会失望,依然会有几滴水,艰难地,却也是执着地,“滴滴答答”滴下来,它们是不肯后退的水,它们是永不弃你的水,水的大部队已经撤退了,逃跑了,断绝了,它们还坚守在你的水龙头口,只等你打开一个缺口,只等你一声呼唤,它就寻迹而来,投入你的怀抱。即使只有一滴,一滴即汪洋,一滴即永恒。
而如果你是出门太久,且在离家之时,关掉了水阀,当你回到家中,拧开水龙头,它也绝不敢让你失望。它哗哗地流出,不很流畅,断断续续,夹着气泡,像一个等待已久的人,啜泣时的抽抽搭搭。这时候,从水龙头里刚放出来的水,一定是浑浊的,如眼泪的颜色。那就让它多流一会,尽情地宣泄吧,浑浊之后,必是清澈如初。
多希望我的日子和生活,亦如这水龙头,只要打开,即有生命之水,汩汩流出,源源不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