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陈幼芬
四季从来安分守己,夏与秋,在一场又一场的雷阵雨里隆重交棒,风中添足了凉意。作家鲍尔吉·原野说,风里有远方的味道,我想说,风里还有人间冷暖飘过,有不计其数的偶然,迎面相逢。二十多年前的手术室,便是我与两段人生偶然相逢的地方,那些细碎的片段,至今仍鲜活在我记忆的深处,挥之不去。
那时,我还是一名麻醉师,穿着白大褂,穿梭在病房与手术室之间,虽然也才二十几岁,但见多了人们在病痛里的各种挣扎。因为自己的年轻,就特别容易被别的年轻生命里的脆弱与坚韧触动。
记得,有位患卵巢巧克力囊肿的姑娘,不过二十出头,瘦瘦白白的,像一株经不起风吹的芦苇。术前会诊时,她一个人坐在病床上,神情黯然,情绪低落,整个人透着一股寒气。测血压时触到的手,是凉凉的,指尖泛着白,唯有指甲上鲜红的指甲油,在一片苍白的映衬下,格外扎眼。这是个爱美的女孩!那大概是她在恐惧里偷偷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安慰吧!
但我跟她说,进手术室前,要把指甲油擦掉,因为指甲的颜色,是一个重要体征,它可以判断人体血氧情况,而任何甲油的颜色,会遮住这个真实的信号。她听后,点头同意,没多说话,只是轻轻蜷了蜷指尖。能感觉到,她的害怕,不是普通的紧张,是那种仿佛魂儿都飘远了的惶恐。确实,卵巢手术对未婚未育的年轻女性来说,会多一层后顾之忧。
那时候,全身麻醉不如现在这样普及,她做的是硬膜外麻醉,属半身麻醉。手术很顺利,囊肿是良性的,病理报告出来时,大家都松了口气。可在手术室里,我似乎看见,她的心理防线已无声地崩溃。没有身体的疼痛,却有掩不住的难受,眼神里充满惊慌与担忧,还有对未来的迷茫。二十岁的姑娘,本该明媚又乐观,她却要在手术台上独自承受身体的疾病,那份脆弱与焦虑,确实不可承受之重。
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,因先天性下肢短缩畸形入院。男孩个子不高,一米六几的样子,脸长得很周正,不胖不瘦,因先天双下肢长短不一,走路有些跛,性格内敛,但眼神里有光。虽然日常生活没大碍,但他想走得正常些,不想因为跛脚影响工作与以后的生活,他要做的是下肢延长术。
骨延长技术,是通过缓慢牵拉骨骼促进新骨生成,以弥补双下肢长度差。手术周期长,包括术后牵拉与康复期在内,通常需要数月至一年,而且,这种手术无法一次性完成,需要反复做几次,他当时的年龄,也已经超过骨骼生长最佳潜力期。整个手术过程将要经历反复的苦,心知肚明,但他眼神里的坚定,却比同龄人强很多,那份对“正常”的渴望,是他当下人生全部的期许。
他做的也是半身麻醉,手术区域痛觉消失,但术中牵拉感还是会有觉知。术中,当我整理床单时,他的手突然伸过来,紧紧抓住了我的手,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!力道很大,还带着难以言说的紧张与依赖。我没敢一下子脱开手,心想,如果我的手能给予他内心力量少许的加持,也是一份特殊的温暖!手术台上的他,一声没吭,但我能感受到,他努力隐忍的坚毅里,有一份执念之望——只是为了能像别人一样,稳稳当当地走路。
一晃,二十多年过去了。风,凉了又暖,暖了又凉,我早已记不清那女孩和男孩的面容,却总也忘不了,他们年轻的生命,曾体验过病魔的击打。一个,在脆弱里藏着对生命的珍视,另一个,则在坚韧里追寻朴素的理想。
我不知道,那姑娘是否学会了好好爱惜身体,是否活成一个幸福女人的模样,也不知道,那男孩最后有没有实现“正常走路”的愿望,有没有超越先天的阴霾,在蓝天下自由跑跳。但,我愿意相信,那些曾在手术台上经历过挣扎的人,会更懂健康的可贵。
黑塞说,“人很难被叫醒,但可以被痛醒。”
病痛,是人生路上的警醒,它提醒我们,要好好照顾自己,在有限的生命里,尽最大可能地实现自我。而那些偶然的相遇,一句叮咛,一次牵手,一声祝福,都是风中的暖意,如烛光一般点亮心房。